《外交》季刊
歐洲面臨的內外難題
丁原洪 中國前駐歐盟使團團長
英國全民公投決定脫離歐盟,尤其是力挺英國脫歐、唱衰歐盟的特朗普入主白宮,給歐洲以極大的震撼。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公開表示歐盟面臨“生存危機”。積極推動一體化進程的歐洲精英階層擔憂歐盟其他成員國步英國后塵,在今年相繼進行的荷蘭、法國等國議會選舉中,以反對外來移民、反對歐洲一體化為主要政見的所謂“民粹主義者”獲勝,出現“黑天鵝事件”。形勢的復雜變化使歐洲今年甚至無心熱烈慶祝一體化進程60周年紀念。
所幸的是,人們擔心的“黑天鵝事件”并未發生。繼奧地利、荷蘭極右翼候選人在選舉中失利之后,在歐洲人最為關注的法國大選中,雖然是“反建制派”人物,但積極支持歐盟一體化的馬克龍大獲全勝。歐洲人松了一口氣,并且對重繪一體化藍圖再度萌生希望。與此同時,堅持“硬脫歐”觀點的英國首相特蕾莎?梅在她提前舉行的英國大選中,意外受挫,使保守黨失去了在下議院議席占絕大多數的優勢地位,從而加劇保守黨乃至英國全國本就存在的在英國脫歐問題上的分裂;而歐盟領導人反感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又因國內愈演愈烈的內斗而身陷被動。這一切加之歐盟經濟復蘇明顯,使歐盟倍感“興奮”,認為重塑歐盟的時機到了。在法國總統馬克龍聯手德國總理默克爾主導下,法、德、意、西四國領導人近日將舉行峰會,為根據今年3月紀念《羅馬條約》60周年舉行的歐盟領導人峰會確定的“以不同的速度和強度”繼續推進歐洲一體化進行具體籌劃。
眼下歐洲形勢給人的印象似乎是海面風暴過后的暫時平靜。其實,由于歐洲一體化內外都面臨棘手難題,暗流涌動,隨時可能再起波瀾。
對內而言,歐盟面對民族主義思潮興起、國際競爭力下降、今后去向不明三大難題。對外而言,它急需應對的有英國脫歐談判、大西洋兩岸關系惡化、對俄羅斯政策分歧三件大事。內外困難交織,相互影響,哪個問題解決起來都不容易。
對內:一、民族主義思潮興起。國外不少學者認為,無論英國脫歐還是美國特朗普總統奉行“美國優先”政策,先后退出“跨太平洋貿易伙伴關系協議”、有關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等多邊機制,標志著民族主義思潮在全球化推進多年后重新興起。目前民族主義和全球主義在全球范圍進行較量。這一現象在歐洲表現得尤為突出。
民族主義思潮重新興起的主因在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大力推動并主導的“全球化”遇到了挫折,或者說西方國家民眾從全球化中收益不均,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導致社會的分裂和基層民眾對精英階層的不滿。英國公投脫歐和特朗普以“反建制派“角色當選總統,恰恰是民族主義思潮重新崛起的集中反應。知名美國國際問題學者揚?布雷默日前撰文指出,民族主義之所以再度顯現,原因在于促使它存在的問題并未消失,亦即“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度越來越多的民眾仍然憂慮全球化只有利于精英階層,而這些人對于民族國家及其邊界并不關心。”正因為如此,當前民族主義的支持者主要是以反對外來移民和反全球化為標志。近日特朗普公開表示,即使由于經費不足令聯邦政府停擺,也要修筑美墨邊境隔離墻,就是突出例證。
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后,歐洲議會議長安東尼歐?塔加尼認為“民粹主義(實應稱為民族主義)的興起已告結束。”布雷默的文章反駁說“馬克龍面對的是既有來自極右又有來自極左方面的強力反對。匈牙利和波蘭在歐盟中變得越來越叛逆失矩。英國脫歐談判陷入僵局。在歐洲各處,對歐盟的反感和憤怒在繼續增長。選舉從來不是事情的終結,而是開始。”歐洲的現實表明這一看法不無道理。說到底,無論英國脫歐還是匈、波等中東歐國家集體抵制歐盟分攤難民的決定,從不同角度說明,從一體化向民族主權國家回歸的趨勢,將會是法、德等國家試圖進一步推進歐洲一體化的一大阻力。
二、國際競爭力下降。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沖擊下,歐盟陷入嚴重的經濟危機,復蘇乏力,一度成為拖累全球經濟的主要因素。統計數字顯示,多年來歐元區國家的經濟增長率低于非歐元區的歐盟國家,而歐盟國家的經濟增長率又低于美、加、澳等非歐盟國家,更低于新興經濟體和一些發展中國家。這一怪異現象折射出歐盟國際競爭力下降這一致命痼疾。
一體化在初始階段確實有助于成員國的經濟增長,但隨著國際競爭越來越激烈,一體化的弊端逐漸顯現出來。由于成員國增多,利益多元化,歐盟實施的“主權共享、協商一致”的機制,越來越難以適應瞬息萬變的國際形勢;反促成其逐漸變成墨守陳規,不思改革,甚至官僚主義化。歐委會主席容克年初答記者問時,坦承所謂“民粹主義”在歐洲不少國家得勢,“在很大程度上是歐盟自己的錯誤造成的”。“歐盟和歐委會給人的印象是,我們統領一切。最好應由國家、地方和地區權力機構去辦的許多事情,我們都試圖施加影響。”換言之,把以“主權共享”原則為基礎的歐盟機構異化成與一體化思想格格不入的“中央集權”。
比利時首相查爾斯?米歇爾說:“最近10年、15年以來,當我們談論歐洲時,我們只談危機:難民危機、預算危機、金融危機。現在我們必須實現新的歐洲夢想。”新的歐洲夢想是什么?恐怕歐洲人自己也說不清。舊的歐洲夢想,或者說歐洲一體化倡導者們的最高理想 --- 聯邦歐洲,實踐已經表明是行不通的。正如歐盟理事會主席圖斯克所指出的,“烏托邦式地企圖建立聯邦歐洲,加速著歐盟的解體。”
歐盟目前面臨的最大悖論在于,繼續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前景是暗淡的;不進行改革就無法生存,但它自身又沒有能力進行必要的改革。不僅成員國囿于“誰改革誰丟選票”的“魔咒”(馬克龍剛上臺支持率急劇下降是新的例證),而且27個成員國就改革達成共識,更是難上加難。
三、今后向何處去不明。歐洲一體化進程從啟動之初,成員國對此就沒有共識。即使法、德兩個起著一體化“火車頭”作用的國家也懷著不同的心思。法國啟動一體化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制約曾一度為害歐洲的德國再度崛起;而德國為洗刷自己在二戰中的劣跡不得不接受一體化,但始終沒有放棄把“歐洲的德國轉變為德國的歐洲”這一戰略目標。英國的加入以及大批中東歐國家在上個世界90年代初蘇聯解體后紛紛涌入歐盟,使得利益多元化愈加明顯,在事關歐盟今后向何處去的意見分歧也更加復雜。
近10年國際形勢的變化以及歐盟固有弊端的作用,使得歐盟內部分崩離析,既有折射經濟差距的“南北問題”,也有凸顯價值觀分歧的“東西問題”,深化一體化的新道路依舊未能找到。今年3月歐盟簽署新的《羅馬宣言》時,容克曾說,“我們當前面對的挑戰絕對無法與歐盟創始人當年所面臨的挑戰相提并論”。形勢變了,但歐盟領導人的思路沒有變,還是按照“更緊密歐洲”的思路搞下去。
在歐盟委員會事先公布的歐盟未來的五大方案中,法、德聯合意、西四國選定了“多速歐洲”,亦即讓核心國家和除此以外的歐盟成員國在一體化速度上實現多樣化。中東歐國家擔心自己被核心國家當成二流國家,對“多速歐洲”想法有保留。最終,3月歐盟峰會將新《羅馬宣言》有關表述“部分國家可以更加緊密行動,以更快速度深化一體化”,改為“根據需要,以不同的速度和程度共同行動”。即使如此,波蘭總理依然對宣言公開表示不滿。據此,可以判定,歐盟即使實施“多速歐洲”方案也不會順利。今后向何處去的問題依然沒有消失。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歐盟委員會以波蘭國內進行的司法改革有違歐盟確定的“法治國家”規定,準備根據歐盟條約第7條對波蘭實行制裁。歐盟委員會還對波蘭、匈牙利、捷克拒絕接受難民,向歐洲法院起訴。法國總統為準備召開法、德、意、西四國峰會籌劃歐洲一體化未來,訪問中東歐的奧地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但拒不去波、匈、捷三國。制裁成員國、向法院起訴成員國這種事,在歐盟歷史上是少見的。跡象表明,東西歐之間的矛盾已發展到無法掩飾的地步,這對歐盟進一步推進一體化絕非好兆頭。
對外:一、英國脫歐談判。談判已于6月下旬開始,已進行了兩輪磋商(每月一次),迄今尚未就談判程序達成協議。一則是英國脫歐史無前例,對雙方都會造成不小的損害。雙方都想將損失降到最小,最大限度地維護自身利益,尋求妥協實屬不易。二則是歐盟方面想借談判之機“殺一儆百”,杜絕效尤,并藉以促進歐盟內部由于危機四伏而急需的團結局面。它故意提高談判要價,拖延談及歐英未來雙邊關系。對此,英國方面也不示弱,先亮出“硬脫歐”方案,并表明自己已經做好談得成和談不成兩手準備,同時,憑借它在反恐情報工作、安全領域以及金融合作方面的優勢地位,對歐方進行反制。預期按規定,在英國正式提出脫歐申請兩年內,亦即2019年3月29日前完全結束談判難度很大。在這期間,英國脫歐談判將是影響歐洲全局形勢的一大變量。
二、大西洋兩岸關系惡化。美歐雙方從盟友轉變成競爭對手,再到今天雙方公開爭執,經歷了一個過程。促成今日的局面,主要是蘇聯解體導致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超級大國,它謀求獨霸世界;而隨著兩德統一和歐洲一體化的深入和擴大,歐盟與美國力量對比的差距縮小,歐盟不甘心于“美主歐從”的格局,力求與美“平起平坐”。這一戰略目標造成的分歧越來越大。
歐盟各國力挺的希拉里?克林頓在美國大選中失利,而他們公開表示不悅的特朗普卻意外獲勝。加之,特朗普一上臺就力挺英國脫歐,斥責德國,唱衰歐盟,使德國如今主導下的歐盟更加惱火。以致歐盟理事會主席圖斯克公開表示,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是歐盟外部的一大威脅;德國總理默克爾說,“我們可以完全依賴別人的日子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結束”,“我們歐洲人必須真的把我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說歸說,但真要走歐洲“獨立之路”還遠談不上。始建于二戰后的美歐同盟對雙方來講,都是各自外交的基石,也是雙方幾十年來實力大發展的有力支撐。已經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不可分的局面。盡管雙方矛盾日趨尖銳,爭吵摩擦不斷,但雙方從根本利益出發都還要極力維系大西洋兩岸關系。只不過雙方都把各自利益放在首位而已。即使這樣,這一變化對歐洲和世界形勢的影響還是不容小覷。
三、對俄羅斯政策分歧。這一問題導源于不同國家的不同處境和戰略利益差異。簡而言之,美國成為唯一超級大國后極不愿意看到俄羅斯重新崛起,所以一直利用北約東擴這一主要手段,不斷擠壓俄戰略空間,試圖在瓦解蘇聯之后繼續瓦解俄羅斯。美國歷屆總統在美蘇冷戰結束后從未放棄這一戰略構想。特朗普上臺后一再示好俄羅斯,招致國內反對勢力指責其“通俄”,并就此大做文章,絕非偶然。這折射出美國國內根深蒂固的“反俄”、“仇俄”情緒。歐盟國家尤其是德法等西歐國家雖也利用歐盟東擴擴大自己勢力范圍,但出于自身地緣政治和經濟利益的考慮,在擠壓俄羅斯方面主張適可而止,開展與俄的互利合作。這與美國的做法有很大不同。今年5月在美俄關系日趨緊張的形勢下,曾一度揚言烏克蘭東部局勢不降級則不訪俄的德國總理默克爾徑赴俄索契會晤俄總統普京。法國總統馬克龍就職不久就在巴黎盛情接待普京。這兩者都顯示西歐大國不愿在對俄政策上亦步亦趨地追隨美國。
還需要看到的是,中東歐國家與西歐大國在對俄政策上也有分歧。前者更擔憂俄羅斯的安全威脅,寧可犧牲經濟利益也要堅持對俄制裁措施。對于法、德為重塑歐洲一體化藍圖而極力強調建立歐洲獨立防衛力量,波蘭等國擔心這會影響到美國主導的北約對其安全的保護而極力反對。美國無論奧巴馬還是特朗普都試圖利用東西歐之間的分歧分化歐盟。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訪問烏克蘭,允諾向烏提供軍援;與此同時美派特使赴俄商談美參與有關烏克蘭明斯克協議進程。美國對烏克蘭這一并非北約成員的國家突然“上心”,實則意在利用烏克蘭問題作為與俄討價還價的籌碼,同時也是為了打入德、法等歐盟國家主導的明斯克協議進程,借以施加美國的影響。
有關各方在對俄政策上的分歧,使得歐洲今日的形勢極其錯綜復雜。
當前,世界秩序正經歷巨大變動。美歐等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難以為繼,而新的世界秩序尚未形成。世界局勢中,由于內外因素的作用,歐洲形勢變動最大,對世界形勢發展的影響也最為明顯。值得密切關注與認真研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