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季刊
拉丁美洲:面對巨大不確定性的持續調整
孫巖峰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拉美研究所副所長
在當前全球政經環境面臨眾多“亂象”之際,拉美地區面臨自上個世紀80年代民主化以來的“四十年未有之變局”。政治上,傳統政黨式微,傳統政治人物紛紛“落馬”,甚至鋃鐺入獄,具有反建制和民粹主義色彩的“權力圈外新人”蜂擁而起,左翼與右翼博弈持續激烈,多國大選結果出人意料,拉美政治生態出現四十年來未有的亂局,未來地區走向面臨巨大不確定性。另一方面,拉美經濟走勢起伏不斷,總體呈復蘇態勢的同時,各國經濟走勢分野較大,阿根廷、巴西、委內瑞拉經濟形勢或者面臨巨大波動風險,或者仍在谷底徘徊,經濟走勢不容樂觀。外交領域,拉美地區分裂態勢加劇,地區一體化停滯不前甚至倒退,而美國加大介入和干預力度,俄羅斯等域外大國也借機謀求地緣政治利益,拉美內部組合和對外關系也在混亂中重新洗牌。總體看,拉美在經歷了2015以來政治生態“左進右退”、經濟上持續探底之后,仍在進行深刻調整,至今仍未找到明確的發展方向,持續調整將成為未來數年拉美政經走勢的主要方向。
一、 政治生態巨變
2018年以來,拉美政治生態出現兩大變化:具民粹色彩“權力圈外新人”蜂擁突起,左右博弈進入“戰略相持”新階段。
一方面,以“反建制”、“反政治正確”為口號的“權力圈外人”異軍突起。去年7月,提出“墨西哥第一”、“人民至上”的左翼領袖、墨西哥國家復興運動黨候選人奧夫拉多爾在7月墨西哥大選中獲53.1%選票,以領先第二名30個百分點的壓倒性優勢勝選,一舉打破100多年來中左翼的革命制度黨、右翼的國家行動黨壟斷政壇局面,顯示墨民眾對傳統左右翼政府心灰意冷、轉而寄望于新興政治力量的強烈愿望。10月,以“巴西優先”、“上帝高于一切”為口號、號召全民持槍和禁止墮胎、歧視黑人、婦女、少數族裔的極右翼候選人博索納羅在巴西大選中獲51.3%選票,以領先10個百分點的較大優勢當選巴西新總統,打破延續20年的由勞工黨、巴西社會民主黨“傳統政黨爭霸”的格局,其所在的社會自由黨更是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黨,一躍成為眾議院第二大黨,并一舉拿下3個州長席位,顯示政治觀點激進的新力量擁有相當大民意基礎。此外,在秘魯、哥斯達黎加的選舉中,都出現政治新人“看似意外”的爆冷,這種“大跌眼鏡”的政治新變化,凸顯2015年以來,拉美多個國家面對政治斗爭加劇、經濟社會矛盾凸顯、腐敗丑聞此起彼伏的混亂局面下,傳統政黨相繼失勢,傳統政治人物喪失民心,過去處于權力核心圈之外的“政治新秀”紛紛借助“反建制”等民粹口號異軍突起。這種變化是過去幾年拉美亂局的一個階段性的結果,也是拉美政治制度面對的最大挑戰。
另一方面,貫穿拉美近十年的左右翼政治博弈也進入“戰略相持”新階段。經歷2016-2017年“右進左退”大潮后,目前右翼雖強,但已無昔日“摧枯拉朽”盛勢,左翼雖弱,但逐漸站穩腳跟,甚至在右翼國家“開辟新戰場”。從總體實力對比看,右翼在多國相繼延續政權,地區右翼整體優勢得以鞏固。巴西、阿根廷、智利、秘魯、哥倫比亞等主要國家均由右翼執政。特別是巴西博索納羅政府組建以軍人、福音教派和大企業主為班底的新內閣,明顯表現出“親美”、“反左”特色,內政外交或更趨保守。阿根廷右翼執政黨掌握政府、國會、首都市長以及最大省省長,執政資源雄厚。巴拉圭、薩爾瓦多等中小國家右翼實力也很強大,厄瓜多爾等雖由左翼執政,但內外政策都在向右翼靠攏。目前拉美前十大經濟體中,極右翼、右翼、中右翼執政國家已占絕對多數,拉美右翼仍保持優勢地位。
但拉美左翼在經歷2015-2017年期間重大挫折之后,適時調整斗爭策略,積蓄力量,逐步穩住陣腳。古巴挺住了特朗普政府的一系列經濟制裁,完成了領導團隊的新老交替,在政權日益穩定的基礎上,繼續發揮拉美左翼陣營“定海神針”的作用。委內瑞拉馬杜羅政府面對內有反對派逼宮、外有美西方高壓制裁的艱難環境,最終穩住了左翼政權。今年1月以來,瓜伊多在美國支持下“自封臨時總統”,采取一系列奪權篡位行動,包括大規模街頭示威、聯手西方媒體大搞抹黑馬杜羅政府的“輿論戰”、煽動軍人政變、公開鼓勵民眾以接受“國際人道主義援助”為名反抗政府,甚至發動未遂的“軍事政變”,但委政府最終依靠軍方的團結、民眾的支持以及俄羅斯等國家的援助,艱難度過難關,委局勢正朝著有利于政府方向發展。此外,去年的巴拉圭大選中,左翼從落后20個百分點緊追至最終僅以3.7個百分點微弱劣勢敗選,顯示巴民眾對左翼消除貧富分化、追求社會公正的強烈意愿。奧夫拉多爾當選總統也證明墨西哥左翼根基依然強大,哥倫比亞左翼首次獲得首都市長,凸顯即使是在最封閉保守的右翼國家,左翼主張也存在強大民意基礎。
總體而言,拉美政治生態正從2015年以來的“天下大亂”走向新一輪政治平衡。在此過渡期內,左右博弈態勢也從“右攻左守”轉向“互有攻守”,甚至在某些傳統右翼國家中不排除出現左翼“爆冷”上臺可能,而且隨著右翼執政失誤和民眾對腐敗、治安、社會福利不滿加劇,左翼依然存在整體東山再起可能。同時,隨著民眾對當前局勢強烈不滿和對傳統政黨政客極度失望,加之“特朗普”現象的外溢效應,部分國家很容易出現“反建制”、“反傳統”、“反精英”的“黑馬式政治人物”。但拉美政治架構相對完善,民主體制相對成熟,今年大選過程和政權交接基本平穩,未來出現軍人獨裁、政變等非體制內政權更替的可能性較低,即使是博索納羅等民粹色彩人物上臺,也勢必受政黨、國會、媒體、商界各個利益集團牽制。未來,隨著經濟復蘇形勢逐漸趨穩、左右翼傳統力量“重新洗牌”、民眾對極端政治人物“審美疲勞”,拉美政治生態勢必形成新的平衡。
二、拉美經濟正從“谷底”艱難復蘇
拉美經濟自2017年“觸底”之后,開始逐步反彈,但步履艱難。2018年,受國際貿易局勢緊張、國際金融市場波動加劇以及拉美國家處于超級大選周期的疊加影響,拉美自2017年以來觸底反彈的復蘇趨勢受到壓制。經濟基本面呈現增長放緩、通脹上升、經常賬戶赤字擴大、貨幣貶值加劇等特征。宏觀政策方面,受嚴重財政赤字以及美國加息步伐加快的制約,拉美國家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操作空間都縮小了。拉美2018年經濟增速僅為1.2%,不僅未達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此前2.0%的樂觀估計,而且比2017年成績略有退步,不但遠不如全球平均水平(3.7%),也未達到發展中國家平均水平(4.7%),更遠低于亞洲國家(6.5%),連續五年成為全球增長最緩慢國家。特別是巴西、墨西哥作為拉美最大經濟體,增長僅為1.4%和2.2%,阿根廷經濟萎縮2.6%,委內瑞拉甚至下滑10%,帶動拉美經濟萎靡不振。即使有秘魯、玻利維亞、哥倫比亞等拉美太平洋國家以及多米尼加等加勒比國家表現亮眼,但未能整體推動拉美經濟強勢恢復。但值得強調的是,2018年以來經濟高速增長的國家大多充分利用與中國等亞太國家的經濟聯系,形成強大的外部拉動。比如,與中國大陸建交僅一年的多米尼加共和國,實現6.4%的高增長,秘魯利用與中國的自貿協定,也獲得4.1%的良好經濟表現,成為拉美經濟新亮點。
2019年,面對 “不確定性增加和風險凸顯”的全球經濟,高度依賴外部因素的拉美,很難獨善其身,今年拉美經濟增長仍然承受較大壓力。特別是拉美主要經濟體,今年都面臨巨大的經濟發展壓力:
在巴西,博索納羅政府推出的以養老金改革為核心的雄心勃勃經濟改革政策,面對國會內反對黨的巨大掣肘,目前進展緩慢;公共支出的大幅增加也增加了投資者對經濟穩定的擔心,私人投資疑慮增大,巴西政府推動的大規模基礎設施私有化和公私合營計劃也遭到冷遇,市場對巴西經濟前景的預測不斷走低。從國際層面來看,中美貿易摩擦在長期內將對巴西產業調整和出口結構帶來巨大影響。國內外不利因素,尤其是2019年第一季度經濟負增長,投資額和消費額的下降,已引發市場對巴西可能會陷入長期衰退的嚴重擔憂。
在阿根廷,為了遏制通脹,政府在2018年采取了上調利率、減少赤字等一系列措施,但帶來市場供應嚴重萎縮、企業經營困難等一系列嚴重后果。2019年馬克里政府為滿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要求的“零赤字”標準,不得不大幅縮減公共開支,甚至包括教育、醫療、交通等公共產品補貼,但恐將導致經濟進一步萎縮和民眾不滿情緒的高漲。2019年阿根廷經濟預計下降0.5%,通貨膨脹率高達到23%。然而,從2019年前三個月的經濟表現以及通脹預期來看,實現“零赤字”目標前景堪憂。特別是2019年還是阿根廷大選年,糟糕的經濟表現將會成為馬克里謀求連任路上的“絆腳石”。
在墨西哥,經濟也深受經濟政策調整、美墨貿易爭端、特別是美對墨一系列強硬貿易制裁的影響。為應對出口減速,墨西哥政府也不得不減少公共開支,應對可能到來的“苦日子”。墨西哥奧夫拉多爾政府已表示,放棄正在建設中、總投資達133億美元的墨西哥城機場項目。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美洲開發銀行以及惠譽等國際機構都紛紛下調墨西哥的增長前景預測,認為今年墨西哥經濟可能會減速。與此同時,根據IMF數據,今年委內瑞拉的經濟增長率將下降18%,連續第三次出現兩位數的下降。拉美主要大國經濟普遍走低,預示2019年拉美經濟可能仍將在“谷底”艱難徘徊。
三、美國加大干預力度 拉美外交分化加劇
近年來,美國持續加大干涉力度,維護地區霸權。首先,對激進左翼國家加大打壓力度。對古巴,堅持制裁政策。特朗普政府上臺后,不僅宣布收回奧巴馬時期對古關系正常化頒布的各種優惠政策,收緊對古經濟和社會合作,還宣布繼續延長經濟和政治制裁。美還計劃擴大對古旅游、金融、貿易制裁。對委內瑞拉,美國利用“自封臨時總統”瓜伊多的反政府行動,展開新一輪大規模顛覆活動。不僅加大經濟制裁措施,宣布對委進行石油和黃金制裁,并啟動“長臂管轄”,對與委進行貿易和投資的第三國公司和個人也施加制裁;而且積極進行軍事干預準備,在委周邊的哥倫比亞和加勒比島國部署兵力,并進行大規模情報偵察;同時聯合歐洲以及拉美的“利馬集團”對馬杜羅政府進行外交孤立。美對委內瑞拉政權的毫無顧忌的攻擊,充分顯示美對拉美的控制和干涉絲毫沒有變化,美對拉美的 “新門羅主義”正愈演愈烈。
其次,在經貿和移民問題上向墨西哥和中美洲國家施壓。經貿上,迫使墨西哥讓步,重新簽署《美國-墨西哥-加拿大三國自貿協定》。特朗普上臺后將 NAFTA重談列為優先議程,2018年7月,美國開啟與墨西哥的雙邊會談,利用自身影響力迫使后者在汽車原產地規則、勞工薪酬等領域做出較大讓步。移民問題上,美國向墨西哥“北三角國家”(危地馬拉,洪都拉斯,薩爾瓦多)施壓,要求加強管控非法移民,并取消對薩爾瓦多和洪都拉斯移民提供的臨時保護政策,使數十萬移民面臨被遣返命運。今年6月,特朗普政府更是不顧剛剛與墨簽署的新自貿協定,悍然宣布突然對墨增加關稅,公然干涉墨內政和邊境管控,要求墨封堵南部過境,限制中美洲移民進入墨西哥,再次彰顯特朗普政府對拉美強硬、傲慢和自私的態度。
再次,對傳統親美國家加強拉攏。2018年以來,前國務卿蒂勒森、前防長馬蒂斯、副總統彭斯、國務卿蓬佩奧等美國高層頻頻出訪墨西哥、哥倫比亞、智利、巴西、阿根廷拉美主要國家,欲夯實政治關系,同時在委內瑞拉、安全合作等問題上爭取支持。此外,美還利用阿根廷遭遇金融動蕩之機,通過其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承諾提供571億美元貸款救其燃眉之急,迫使阿根廷右翼政府在重大外交和政治問題“看美國人臉色行事”。巴西右翼總統博索納羅當選后,特朗普致電祝賀,并接待博索納羅今年3月訪美,甚至表態支持巴西加入OECD和成為“非北約盟友”,試圖將巴西打造成美在南美的戰略支撐。
此外,不斷詆毀和破壞俄羅斯、中國等域外大國與拉美的合作。美高官多次無端指責中俄“利用經濟影響力將拉美納入自己勢力范圍”、“傷害這些國家的制造業”,稱俄加大在拉美布局令人擔憂。近期,美國會美中經濟安全審查委員會發布報告稱“中國在拉美對美構成全面威脅”。美方將中俄作為美拉關系的重要參考變量,表明美國為排擠域外大國而強化對拉美外交力度,以維護并鞏固在該地區的主導權。
由于美國加大重返“后院”力度,以及部分國家新政府上臺,一些中右翼政府向美國靠攏態勢日益明顯。巴西博索納羅政府上臺后向美示好,擬將本國駐以色列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往耶路撒冷,阿根廷迫于借貸需求,同意美國在火地島等地區建立軍事基地。厄瓜多爾總統莫雷諾愈發親美,多次公開批評委內瑞拉馬杜羅政府,甚至同意放棄對反美人物阿桑奇的政治庇護。墨西哥雖然在移民、經貿等方面與美存在分歧,但鑒于美巨大影響力,只能被動妥協。古巴、委內瑞拉、玻利維亞等左翼國家迫于內外交困,只能與美國進行有理有節的斗爭。總體看,拉美國家對美態度分化加劇,一些中右翼政府向美靠攏,但美拉關系未有實質性改善。
與此同時,拉美近年來也不斷獲得域外力量的關注。俄羅斯通過軍售、援助和投資等方式加大與拉美國家合作,與尼加拉瓜在軍事、信息等領域合作頻頻,與古巴合作也在繼續加強。俄方稱將在古巴部署俄羅斯開發的全球衛星導航系統—格洛納斯系統—地面站。此外,俄羅斯進一步夯實與委內瑞拉的合作。俄羅斯同意向委內瑞拉出售12架蘇30戰機,并提供價值約10億美元的武器援助,還派遣戰略轟炸機“訪問委內瑞拉”,顯示俄在拉美軍事存在和對委左翼政權的強烈支持。今年上半年委內瑞拉危機時,俄更是不顧美威脅,向委派遣軍人,進行情報和武器支持,成為抵御美軍事威脅的最有力武器。印度也開始加快與拉美合作。一方面,通過金磚國家組織開展高層交流和務實合作;另一方面,以私人企業為先鋒開展對拉經貿合作。目前印度是拉美的第三大出口目的地,而且已超過中國成為拉美最大的石油進口國。美國媒體分析認為,印度巨大的消費人口、技術服務方面的優勢和使用英語交流的習慣未來將使拉美國家更多聚焦印度市場。歐盟國家也繼續加強與拉美務實合作,歐盟與墨西哥就自貿協定升級談判達成原則性協議,與巴西、阿根廷等國組成的南方共同市場自貿談判也接近尾聲。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對拉美投入較多的歐盟國家繼續加大與拉美國家的經貿合作和文化交流。
但地區一體化進展緩慢,拉美國家內部團結程度下降。由于經濟復蘇緩慢、政局不穩、社會矛盾突出等問題困擾,2018年以來拉美各國主要聚焦于國內事務。巴西、墨西哥等地區大國舉行大選,阿根廷遭遇金融風險,對地區一體化的關注和投入減少。拉美地區一體化進程因缺乏“發動機”、“領頭羊”而陷入停滯。同時,地區國家圍繞委內瑞拉問題發生分歧,在美洲峰會、美洲國家組織會議等多邊場合針鋒相對,使地區一體化組織陷入空轉。同時,左翼力量主導的次區域組織陷入停滯。厄瓜多爾退出玻利瓦爾美洲聯盟。巴西、阿根廷、秘魯、哥倫比亞等六國政府宣布暫停參加南美洲國家聯盟。
基于當前拉美的內外形勢,可以預見,拉美國家2019年將進行持續和大幅的內外政策調整,以適應政治生態的巨大變化、經濟復蘇的不確定性以及外交形勢的激烈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