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季刊
疫情影響下全球化的動態和全球治理的方向
高飛
外交學院副院長、教授
2020年初新冠疫情橫掃全球,波及世界210多個國家和地區,影響70多億人口,世界各地股市激烈震蕩,國際航班大面積中斷,全球供應鏈面臨停擺,各國損失慘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4月14日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預計2020年全球經濟將萎縮3%,為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以來最大的經濟衰退。世界銀行集團行長馬爾帕斯(David Malpass)5月20日警告說,全球新冠病毒大流行及其造成的經濟停頓可能使6000萬人陷入“極端貧困”。繼2001年“9?11事件”、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新冠疫情已經成為21世紀初影響全球的重大事件之一。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更是斷言“新冠病毒大流行將永遠改變世界秩序”。相比人類歷史上經歷的多場疫情,此次新冠疫情傳播速度之快,影響范圍之廣,一定程度上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密不可分,也由此引發了國際輿論對于全球化的質疑之聲,疫情后全球化的走向成為人們關注和未來國際秩序構建的焦點。
一、全球化受到持續挑戰
“全球化是政治的、技術的、文化的以及經濟的全球化”,它使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組織發生了巨變,影響著生活于其中的我們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說“它是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然而,全球化也是一把雙刃劍,它在全球范圍優化資源配置、促進經濟增長、傳播新技術新文化,但也沖擊著傳統經濟模式、侵蝕傳統文化、威脅社會穩定。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反全球化思潮”也不斷高漲。1999年11月30日到12月初, 美國西雅圖發生了舉世震驚的示威運動, 開啟了大規模反全球化示威的先河。2001年6月9日, 世界社會論壇國際委員會在巴西成立,反全球化運動本身開始走向“全球化”。2002年,在西雅圖反全球化風暴中成名的杰里?曼德和他創建的全球化國際論壇出版了一部《經濟全球化的替代方案:一個更好的世界是可能的》,集中系統闡釋了他們對全球化的理解。從政治立場上看,反全球化力量有左翼、右翼、自由主義者,也有保守主義者,有各地的工會組織,也有無政府主義者、社會主義者、生態主義者、女權主義者、和平主義者,等等。由此可以看出,人們經常使用的“反全球化”只是一個現象,它既沒有堅實的反全球化內核,也不是單一的運動。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后,全球化進入深度調整期,一些發達國家出現了“逆全球化現象”。2016年的“英國脫歐”和美國特朗普政府上臺,是逆全球化現象的一波高潮。逆全球化現象凸顯世界經濟增長乏力的背景下,西方發達國家內部矛盾加劇,民粹主義抬頭。從反全球化的民間思潮,到政府推行逆全球化政策,全球化的反面力量開始沖擊國際關系中的既有傳統與格局。以美國為例,近年來特朗普政府上臺后采取了一系列逆全球化的政策,一是奉行貿易保護主義,堅持“美國優先”四處揮舞保護主義大棒,對主要貿易伙伴全面打響貿易戰;二是推行規則修正主義,先后退出或計劃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巴黎氣候變化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球移民協議》、《伊朗核協議》、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中導條約》、《開放天空條約》等國際組織、條約和機制,迫使世界貿易組織停擺,停止支持世界衛生組織,使國際秩序的不確定性上升;三是主張政治孤立主義,強調減少國際義務,在美墨邊界筑墻、頒布禁穆令等。2019年特朗普在聯合國大會上公然抨擊全球主義,聲稱“未來不屬于全球主義者,未來屬于愛國者”。
新冠疫情爆發后,反全球化力量從過去的反全球化思潮、逆全球化政策開始發展為“去全球化行動”。疫情沖擊波在全球形成了風險聯動,商品、服務、人員、資本的流動受阻,地區和全球產業鏈被迫調整,種族主義和過激行為上升。疫情進一步削弱了支持全球化的力量,一些國家相互封鎖邊境、管控醫療物資出口、甩鍋疫情責任、推動制造業回歸、限制糧食出口。面對疫情肆虐,有人主張修建隔離墻、防火墻,阻隔風險,有人強調本國第一、自身利益優先,也有人強調世界應該回歸到上世紀 80 年代以前“有限的全球化”的狀態,其目的就是通過“去全球化”,重塑國家個體的主權權力,回歸到經濟主權時代,依靠自身的資源重建技術與生產的獨立性,實現所謂“戰略性的自給自足”。
在國際格局調整、國際秩序重塑的時刻,美國的《外交政策》雜志認為“新冠疫情是一個震驚世界的事件,它將導致政治和經濟權力的永久性轉變”。可以肯定,在疫情的沖擊下,人們過去數十年中熟悉的全球化已不復存在。然而,作為全球發展的長期趨勢,全球化也不會終結,上一波的全球化是冷戰結束的政治紅利、全球經濟金融貿易制度完善的制度紅利、交通與通信技術發展的技術紅利共同作用的結果,今天技術的進步仍未止步,經濟體間互聯互通的客觀需求仍然強勁,疫情期間網上購物、在線教育、視頻會議、遠程醫療等顯示出驚人的活力。可以預見,全球化不會止步,它將在新的條件下將會被重新塑造。
二、世界期待“新全球化”
冷戰結束以來,經濟全球化推動國際分工日趨細化,勞動生產率迅速提高,給世界各國帶來了巨大福祉。在全球化的推動下,全球GDP總量從1990年的22.62萬億美元增加到2019年的85.91萬億美元,增長了3.8倍。全球極端貧困人口數量從1990年的19億,下降到2018年的6.56億。與此同時,全球化的消極影響也不斷顯現,貧富差距拉大,恐怖主義蔓延,國際金融危機頻發,流行病毒肆虐,冷戰后蓬勃發展的全球化漸呈頹勢。根據世界銀行統計,全球貿易占世界GDP 的比重在2008年達到歷史最高的60.90%,全球對外直接投資凈流入和凈流出占GDP的比重也都在2007年達到峰值的5.37%和5.34%,隨后不斷下降。
全球化帶來的互聯互通是世界經濟繁榮的基礎,也是導致全球脆弱性上升的根源。世界聯系越緊密、全球分工越細致,勞動生產率越高,復雜分工體系的風險性也越大。盡管從長遠來看,全球化代表人類社會的發展趨勢,無法逆轉,但是從短期來看,“逆全球化”“去全球化”會成為常態。
一是世界各國會更加關注涉及國計民生的核心產業部門,并不惜代價促成這些部門的“回歸”。3月12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在電視講話中強調,“此次疫情啟發了我們,必須將某些商品和服務置于市場規則之外,將食物、防護、醫療和生活環境托付給別人是一件瘋狂的事情。我們必須重新奪回控制權,建立一個比現在更獨立自主的法國和歐洲,一個牢固掌握自己命運的法國和歐洲。”可以預計,疫情之后藥品、醫療防護用品將首當其沖出現“回流”潮,產業鏈“多元化”勢所必然。
二是世界經濟區域化進程會加快,全球范圍的經濟合作和機制建設不容樂觀。近年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難有作為,WTO改革舉步維艱,二十國集團合作進程受阻,在全球合作受阻的情況下,區域合作是全球合作訴求的減震器和安全閥。近年來,RCEP談判取得突破進展,中日韓三邊合作氛圍明顯改善,美墨加簽署新合作協議,都是明顯的例證。疫情沖擊下,地區國家自然和社會條件的相似性帶動抗“疫”節奏共鳴,合作共識增強,縮短運輸距離也增加了產業鏈的保障性。
三是地緣政治回歸,大國博弈會更加激烈,大國協調解決全球性挑戰更加困難。冷戰結束后,全球化突飛猛進,大國間合作是重要的促成因素。近年來,隨著美俄政治矛盾上升,中美經貿摩擦加劇,大國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全球化進程中,世界各國發展不平衡,助推民族主義上升;國內社會分配不平衡,致使民粹主義泛濫。疫情期間,美國無端指責中國隱瞞疫情,把病毒稱為“中國病毒”,進一步惡化了雙方合作的氛圍,限制了兩國政府合作抗“疫”的能力。
從總體上看,在經歷了2018-2019年全球多場貿易戰預熱后,2020年開始“逆全球化”“去全球化”將成為一段時期的“新常態”。解決現實問題,全球化發展需要新的形態,世界期待的是以可持續發展為導向、以多邊規則為基礎、以國際合作為形式的新型全球化。
三、完善全球治理是解決問題的鑰匙
全球化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代表著歷史前進的方向。同任何其他事物一樣,全球化既有積極一面,也必然帶有消極影響,關鍵在于國際社會能否建立與全球化進程相匹配的全球性制度安排,不斷完善全球治理。
從新冠疫情1月在武漢蔓延開始,一些國家就采取了撤僑、斷航等極端措施,然而最終卻未能獨善其身。在新冠疫情的沖擊之下,全球治理體系的缺陷暴露無遺,合作精神匱乏、信息溝通不暢、政策反映遲緩、協調能力不足,加強治理能力、提升合作水平的任務十分迫切。病毒沒有國籍,抗“疫”沒有國界。疫情是一次壓力測試,暴露出全球化目前存在的一些問題,也為優化全球化、完善全球治理體系提供了契機。只有藉此完善全球治理體系,突破制度瓶頸,才會順應時代潮流,重啟全球化的發展動力。否則,全球化的負面效應還會不斷卷土重來,全球化與逆全球化仍會交織上演,世界將會在徘徊彷徨中失去發展的動力和方向。
公共衛生危機是人類面臨的共同挑戰,團結合作是最有力武器。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再次表明,人類是命運相連、福禍同擔、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進入新世紀以來,2003年的非典(SARS)、2009年的豬流感(H1N1)、2012年的中東呼吸綜合癥(MERS)、2014年的埃博拉病毒疫情(Ebola virus)不斷沖擊全球公共衛生的防線,帶來了一次又一次全球公共衛生挑戰。可以預見,世界各國面對的傳統和非傳統挑戰將不斷增多,絕非一國之力可以應對。即使短期隔離對于控制新冠疫情至關重要,然而長期的孤立主義將在經濟、社會等領域帶來更大的損害,對真正抗擊傳染性疾病的傳播毫無助益。《人類簡史》作者尤瓦爾?赫拉利因此認為,“真正的解藥不是隔離,而是合作”。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也是全球化背景下國際合作不足的一次慘痛教訓。面對疫情在中國的肆虐,世界各地的人們給予中國大量的援助,中國人民永志不忘。相比之下,中國疫情爆發期間有些國家政府行動遲緩,隔岸觀火,甚至對中國“冷嘲熱諷”,痛失聯手抗“疫”的窗口期。如果各國遲遲不能重建相互信任,建立有效的合作機制,疫情之后全球范圍內權力將向民族國家進一步回歸,各國將偏好建立獨立的供應鏈體系,尋求相對收益,全球勞動生產率提升下降,大國之間的競爭摩擦加劇,全球化進程將停滯甚至出現倒退。
把困擾世界的問題簡單歸咎于全球化,既不符合事實,也無助于問題解決,希望通過“逆全球化”“去全球化”解決問題明顯開錯了藥方。只有按照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不斷完善全球治理,才是應對未來全球性挑戰的長久之道。疫情的沖擊波對世界的影響可能包括三個階段——疫情肆虐、經濟停滯、政治動蕩,對世界各國都形成挑戰。未來一段時間,完善全球治理需要做好三方面的努力:
首先,堅持科學抗“疫”,加強國際公共衛生合作。生命無價,大疫面前最重要的是救人。世界各國應該開展國際合作加快藥物、疫苗、檢測等方面科研攻關,分享防控經驗,盡快控制疫情持續蔓延的趨勢;應該摒棄政治偏見,支持各國科學家們開展病毒源頭和傳播途徑的全球科學研究,在全球疫情得到控制之后,全面評估全球應對疫情工作,總結經驗,彌補不足。同時,積極支持WHO等國際組織發揮更大作用,盡快建立區域公共衛生應急聯絡機制。新冠疫情不是新世紀的第一次全球公共衛生事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完善應對機制,提高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響應速度,對于應對未來相關挑戰至關重要。
第二,堅持多邊主義,加強國際宏觀政策協調。疫情沖擊之下,全球經濟遭受重創,為了挽救經濟,各國紛紛降息降準、擴大財政支出,極盡所能避免出現可能的蕭條,但是當今世界各國經濟深度相互依存,靠各自的一國之力難以應對全球范圍的疫情沖擊。近年來,作為協調全球經濟治理的最重要平臺二十國集團內部協調困難重重,作為全球貿易的最重要仲裁機構世界貿易組織處于癱瘓,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調能力下降,為合作應對危機投下了陰影。激活全球治理平臺,加快現有機構改革,提升工作效率,是國際合作提振經濟的最佳路徑。
第三,重建大國互信,避免政治動蕩。權力越大,責任越大。大國在引領世界各國應對全球性挑戰的過程中負有更大的責任。在新冠疫情的沖擊下,世界不同地區的大國都受到了重創,中國是遭受疫情沖擊最早的國家,美國是受到疫情沖擊最大的國家。面對病毒這一共同的敵人,中美本應攜手合作共同應對,然而遺憾的是美國高官歧視性地將病毒稱為“中國病毒”或“武漢病毒”,導致中國強硬回應,兩國的外交爭吵嚴重影響了全球的抗“疫”合作。中國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美國是世界最大的發達國家,中美兩國關系對世界秩序具有重要影響。“冷戰”是屬于特定時代的專有名詞,新冠疫情的全球爆發要求中美兩國認真思考彼此關系,以大格局、大思路、大智慧化解矛盾、重建信任、開展合作。中美兩國存在諸多差異,但不意味著雙方不能合作。穩定的中美關系有利于兩國,也有利于全世界。
在應對疫情過程中,中國堅持對本國人民負責、對世界人民負責的原則,建立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網上知識中心,向所有國家開放;提供力所能及的援助,向其他出現疫情的國家和地區馳援醫療器械和防護用品。“中國援助”與“中國制造”為全球疫情防控注入了源源助力。5月18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第73屆世界衛生大會視頻會議開幕式上發表了題為《團結合作戰勝疫情 共同構建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的致辭,提出了全力搞好疫情防控,發揮世衛組織領導作用,加大對非洲國家支持,加強全球公共衛生治理,恢復經濟社會發展,加強國際合作等六項建議,以及兩年內提供20億美元國際援助支持受疫情影響的國家、在華設立全球人道主義應急倉庫和樞紐確保抗疫物資供應鏈、建立30個中非對口醫院合作機制、保證中國研發新冠疫苗的可及性和可擔負性、落實二十國集團“暫緩最貧困國家債務償付倡議”等五項具體措施,展現了中國的大國責任與擔當。
危機是考驗,也是機遇。經歷了慘痛教訓的人類應該冷靜思考未來世界將何去何從。疫情過后,全球化難以一帆風順,也不會徹底終結,改變勢在必行。在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回歸孤立,或把一個地球再次分裂成“兩個陣營”、“三個世界”都不是出路,通過合作提升全球治理能力、推動全球化健康發展才是世界的正途。丘吉爾曾說,“不要浪費一場危機”。只有在危機中學會更好地合作,完善全球治理體系,推動構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人類才對得起在新冠疫情中付出的高昂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