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季刊
變動中的亞太格局與應對之策
張蘊嶺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國際研究學部主任,中國亞太學會會長
亞太地區是世界上經濟發展最具活力的地區,其在世界經濟中的權重很大。與此同時,亞太地區又是中美利益及矛盾的交匯點,亞太地區的局勢發展是各國的關注點。因此,如何理解當前的亞太格局是十分重要的。
一、亞太地區經濟新格局
從經濟上看,亞太地區形成了北美消費、東亞生產這樣一種大結構。在這個架構下,東亞地區生產的擴張高度依賴于北美的消費增長,形成一種“危險的平衡”。在這種平衡架構之下,美國制造業向東亞轉移,經濟逐步服務業化,制造業在經濟中的比重降低到10%左右。東亞則正好相反,大量吸收來自美國的投資與之有關的產業鏈投資,經濟的主體結構制造業化,服務業所占的比重在下降。在東亞生產,北美消費這樣的結構下,資金流動卻出現了逆向性,即東亞積攢了大量的美元,這些資金以非直接投資的形式向北美流動,逆向流動讓美國成為借貸國,東亞地區成為投資者,由此,東亞需要的直接投資資金又從美國流出,這是另一種“危險的平衡”。
2008年的次貸危機就打破了這兩種危險的平衡,出現了消費和制造的結構性分離,以及資金流動回轉鏈條斷裂。首先,由于信貸危機,美國消費的擴張力消失了,甚至可以說是萎縮了,反饋到東亞的制造業上就是東亞的制造業開始遇到沖擊,失去了外部支撐的基礎,也沒有擴張的動力。我們看到,這就是為什么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幾乎絕大部分制造業都沒有想到這次金融危機的調整需要這么長時間。已經8年了,今后還需要多少年,現在還看不清楚。為什么這么慢呢?重要的原因就是—新的平衡沒有形成。那么,未來可能形成新的平衡嗎?未來新的平衡的結構方向還不明確,到底是建立在一種什么樣的結構上?
首先是如何重建平衡,是不是需要重建內部結構,來尋求新的突破。比如美國下大功夫,要重建制造業。跡象表明,美國正試圖這么做,通過提供優惠措施,讓制造業回歸,讓制造業比重大幅度提高。要讓制造業重回美國,困難不少,但看來下決心要做。就美國來說,重建內部結構的重點在哪里?恐怕優勢不在傳統的產業,在創新產業。這個方面如何,還要看。就東亞而言,也不會回到只為自己生產的道路,還是要參與分工,但是,要提高內部消費的能力,提高服務業比重。未來,東亞重構服務業的潛力相當大。當然,東亞在制造方面有優勢,不能丟。除了日本,還有韓國,還有中國,馬來西亞等,因此,要大力發展制造業。如果東亞區域內部消費能力提高了,又有結構調整,發展服務業,應該可以重建經濟增長活力。不過,重建的動力有多大,通過什么樣的途徑,還值得研究。
再則是如何創建新的增長機制。新的增長機制在哪?我覺得,亞太地區發展的潛力還是在東亞地區。現在,我們有一個新的思路—發揮東亞的增長潛力主要在于改善東亞發展中國家的綜合發展環境。“一帶一路”倡議旨在推進新型發展合作,重在通過改善發展環境,發揮經濟綜合發展的潛能。現實的情況是,“一帶一路”沿線的東南亞國家的經濟主要是外部依賴型的,其內部的基礎環境差,綜合發展潛力發揮不出來。東盟提出了互聯互通建設,但是它缺乏資金,因此,進展很慢。東盟建成了自貿區,內部關稅基本為零,但要增加內部的貿易和投資很難,為什么?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綜合的發展環境差,特別是基礎設施不完善,往外走容易,往內部拓展反而難。“一帶一路”建設從基礎設施入手,改善東南亞的基礎發展環境,這樣,東盟內部的發展潛能就可以更好的發揮出來了。幾年前,我就提出,不要光把努力的重點放在開放上,還要注重開展合作,改善綜合發展環境,來拉動經濟的內在發展動力。通過一帶一路建設,改善互聯互通,可以激發東亞的發展潛力,形成新的增長區域,拉動亞太地區整體的經濟關系結構的重構,這是個大思路。
第三是如何創建東亞新的活力。東亞的制造業中心過去是中國,經過調整擴展,現在接替的是越南,從未來的發展看,印度加入的潛力很大,也就是說印度會加入東亞行列。當然,這也有爭論,因為印度是一個以服務業為主體經濟的國家,制造業不強。但是印度現在制訂了制造業發展的藍圖,莫迪上臺之后對過去的發展規劃有很大的調整。這樣的話,在東亞地區,中國的潛力還在,越南、印度等新的制造業聚集地正在崛起,所以,東亞很可能形成一個新的制造業中心。這個新的制造業中心不僅僅是地區的,而且是世界的。
第四是如何推動亞太地區的合作。亞太地區經濟鏈接緊密,需要開放合作的大框架。1989年,亞太地區建立亞太經合組織(APEC),目的是想構造一個單一的、高度一體化的、開放的、合作的亞太區域市場和區域經濟。但是,后來由于1997年的金融危機以及其他的一些原因,出現了多向發展,APEC的失去了對亞太地區一體化構建的主導影響力。2010年APEC通過領導人聲明推動亞太自貿區(FTAAP)建設,2014年中國借APEC領導人會議在北京召開讓FTAAP進入建設進程,中美牽頭進行戰略性研究,2016年戰略性研究報告完成,領導人同意繼續推動FTAAP建設,但現實地看,其建設進程會很長。英國退出歐盟讓人們對區域合作進行反思。過去談區域合作,一般認為,路徑是先建自貿區(FTA),后一步一步提升,建立共同市場,然后成為共同體,這似乎是一個從低到高的發展定勢。從現在看來,這個路徑難有普遍適用性。東亞的情況很復雜,要建成一個統一的地區組織很難。當年東亞區域合作紅火的時候,希望推動東亞峰會機制建設,以替代“東盟+”的對話結構,但后來沒有成功,也有人提出來在東亞推動統一貨幣建設,當時日本很積極,但后來也沒有進展。東亞地區將來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一個統一的區域貨幣和統一的區域合作組織。東亞地區需要合作,但是合作的形式多樣,東盟成功了,把10個國家聚攏起來,建設共同體,但要把東盟擴大到東亞也難。面對新的形勢,有關區域合作的問題也值得反思。美國拋開中國搞高標準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TPP),TPP不能解決美國的問題,也會使亞太地區分裂,讓TPP成為亞太地區的主導模式行不通。由于TPP成員經濟發展水平差別很大,TPP協議不可能達到美國原來設定的標準,而過度讓步的協議,必然遭到國內利益集團的反對。在美國大選中,無論是民主黨的希拉里,還是共和黨的特朗普,都表示反對TPP。而當選的特朗普總統宣布,美國將退出TPP,轉向雙邊談判。
東盟主導東亞16個國家談判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沒有美國參加,如果模式定的好,肯定談得成。RCEP要有自己的模式,適合東亞地區的經濟結構和未來發展需要。RCEP不能以TPP為模板。原來,參加TPP的東亞成員,如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亞新西蘭都希望RCEP盡可能多的吸收TPP的內容。如今, TPP 不能實施,RCEP可以放下包袱,構建適合東亞的結構。RCEP不要希望一攬子解決所有的問題,只能逐步深化。
原來想,就亞太地區而言,將來,理想的辦法是把兩個合起來,或者直接推動亞太自貿區(FTAAP)的建設,但是這兩個辦法都不容易。特朗普總統退出TPP,讓TPP夭折,RCEP在繼續進行談判,美國退回孤立主義和雙邊主義,在此情況下,如何繼續推動亞太的合作,需要新的方法和新的動力。從現在的情況看,美國對談判FTAAP也不會感興趣,亞太合作如何推進,值得研究。
二、亞太力量對比新格局
亞太地區力量對比的轉變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因為它影響很大,既影響經濟,也影響政治。在亞太地區力量轉變中,最突出的就是中國經濟力的提升帶動了綜合實力的提高。中國經濟力提升,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同時,中國成為了亞太地區拉動經濟的主體因素。在經濟的新增貢獻中,無論是從地區,還是從世界,中國的貢獻占比美國多得多,成為對亞太和全球經濟增長的主要拉動因素。特別是,中國綜合實力提升,對亞太地區的國家間關系產生巨大的影響。就國家間關系而言,綜合力量很有意義。鑒于國家的主體力量主要體現在總量指標,即便中國的人均GDP到2050年以后仍將居全球中位,但總體實力會居前位。一個國家總量指標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動員力,這也就是為什么,美國如此重視中國綜合力量的快速提升。
亞太地區力量以往發生過大的變化。日本曾經提升為第二大經濟體,但是日本缺乏像中國這種綜合的實力提升。日本是一個“不完整的國家”,它沒有獨立的安全構建能力,依托在美日同盟之上,所以它沒有形成綜合力量提升。日本的崛起主要在經濟,這就是當年為何美日之間發生那么激烈的貿易摩擦。中國不一樣,它是綜合力量提升,因此,摩擦不僅發生在經貿領域,還有安全。
在力量轉換中,還有一個因素是預測影響力。現在幾乎所有的預測都認同,2050年之前中國會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一旦預測被接受,就是力量,各國就要按這個趨勢做準備。像馬丁?雅克,他就寫“當中國統治世界的時候”,這樣一個預測定論對于亞太地區的影響很大,這就是為什么雖然我們自己不接受G2,實際上卻在亞太形成了中美兩大力量對決的一個架勢。從現在來看,大家都認為中國離美國還差一大截,但是加上預測這個因素,大家都相信了。這個預測對于力量的對比分析,制定政策的影響非常大。還有,中國作為一個后起者,被認定對霸權美國形成全面的沖擊和挑戰。特別是中國這樣一個曾經強大,后來衰落,現在又復興的大國,更令人敬畏。從認識上,很多人認為,一個新復興的國家會從新起點上去重構,而像中國這樣一個曾經的世界強國不同,會把失去的東西要回來,這兩個因素就使得外界對中國的預測認識變得更為復雜。我們看到,現在的許多矛盾,都受這兩個因素的綜合影響。
盡管中國是在現行國際和地區體系上崛起,但中國崛起帶來的影響還是多方面的。從經濟上,中國要樹立新增的競爭力,復興就是重建輝煌,把曾經失去的重建起來。“一帶一路”建設是推進新型發展合作,但重提絲綢之路,也有“喚回逝去的記憶”的含義。中國曾經是世界強國,這個“喚回”也會讓人們擔心,擔心中國想重新構建主導地位。就安全領域而言,冷戰結束后,這個領域主要是美國主導,未來保持原樣是不行的。中國提出要建設新型大國關系,構建更加公平合理的秩序。美國對構建這種新型關系和秩序擔憂。中國反對強權,聲明不會稱霸,但怎么才能讓人相信中國推動建設的新體系是平等的、合作的、和平的呢?中國的崛起讓很多國家感到焦慮,其中有大國,也有小國,這些就形成了一種抱團的趨勢,要對中國進行制約,很多國家在各種力量之間腳踩兩只船,權衡各種利益。因此,亞太地區的關系和合作面臨中國崛起和美國戰略重構的復雜挑戰。
三、亞太地區熱點新特征
在力量轉換之中出現了熱點攪局問題,許多大局方面的事情因此被攪亂了。熱點問題過去也有,但是沒有現在這么熱。像東北亞,朝鮮半島,似乎又回到對抗的老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東北亞的主導趨勢是推動協商、合作,但美國搞重返亞洲,朝鮮搞核武器試驗,韓國搞薩德部署,讓合作讓位于對立和對抗。這種熱點升溫和對抗升級能不能降下來?會不會繼續升級呢,大家都非常擔心。朝鮮半島危機重重,各方不僅不讓步,還在升級,一是南北對抗,無解,二是大國參與無共識。美國大選后會出現什么樣的政策變化,還要觀察,韓國國內政局不穩,會出現什么樣的變化,也有待觀察。不過,有一條是可能是共識,就是打起仗來太危險,也難有全勝者,這可能是一條紅線,制約對抗升級。過去,東北亞曾分享過六方會談取得的積極成果,但是,現在似乎又回到老路。看來,對抗一時難以降溫,對話合作難以啟動,將來能不能,什么時候重新回到協商對話的狀態,還值得觀察。在這種情況下,中國要發揮大作用,要有影響力的戰略,到底應該怎么選擇,如何發揮大作用,值得研究。
南海問題因菲律賓單方提起訴訟和單方仲裁以及美國加強介入而變得緊張。面對復雜的形勢,南海問題如何解決,出路到底在哪里?我看,恐怕不能太急,太燥,要冷靜觀察,等待時機。領土爭端最難解決,需要時間,靜觀求變可能是一個好的戰略。我認為,在爭端升溫的情況下,需要推動“公共產品”的建構。當然,公共產品,無論從概念上,還是從實踐上都比較復雜,關鍵是要有理念,要有行動,讓大家接受。比如,當年,我國提出“主權歸我,擱置爭議,聯合開發”,就是在堅持主權不放棄的情況下,尋求和平、合作的目標,推動聯合開發盡管效果不理想,但緩和了形勢,推動了合作意識和行動。公共產品是一家提供,還是共同提供?公共產品能有哪些?特別是,中國的戰略怎么樣來定位?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問題。隨著菲律賓國內政局的變化,黃巖島局勢發生轉變,合作代替對抗,這很好。關于南海領土和領海、專屬經濟區爭端,有些學者建議共享主權的概念。共享主權接受起來挺難,比如,中國和菲律賓在黃巖島共享主權,可能雙方都很難接受。菲律賓提出,先把島嶼放一邊,把海域變成共同捕魚區,把瀉湖變成保護區,這可能是一個好的思路,這比擱置爭議又近了一步。
南海出現了新的變局,中國的戰略在變,中國有越來越大的能力來掌控這個地區,但其他的勢力也在干預,所以南海就變成了一個地區力量的博弈場所。南海最重要的是穩住大局,中國要打發展合作這張牌,求最大公約數。美國炫耀武力不解決問題。
東海也升溫。東海問題的實質就是中日力量的轉化,近代日本崛起,掌控了東海,二戰日本戰敗,美日成了親密的盟國,釣魚島的問題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形成的問題。現在,中國的綜合實力上升,2010年,中國的GDP超過日本,現在已經是日本的兩倍多了。中日之間的競爭是利益之爭,會持續很長的時間。日本以應對中國崛起為目標打造新日本,在這個情況下,如何穩住中日關系非常的重要。同時,東海地區不僅是中日之爭,還有美國在這個地區構建的秩序,因此,秩序轉變需要時間,理想的狀態是平滑進行,這既需要力量,也需要時間。
實現中華民族復興是大局。既要靠自身不斷提升實力和能力,也靠能把握外部環境的大局。亞太地區正在,將繼續發生重要的變化,在諸多變化中,中國本身是一個越來越重要的變量,這是認識亞太地區發展的一個重要基點,需要我們研究工作者以新的思維方式,新的視角和新的方法進行觀察和分析。
(孫喜勤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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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根據張蘊嶺研究員在2016年中國亞太學會年會上的主旨演講整理而成,發表時作者進行了修改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