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季刊
中東格局變化加快
安惠侯 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戰略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中國前駐阿爾及利亞大使、前駐突尼斯兼巴勒斯坦大使、前駐黎巴嫩大使、前駐埃及大使
中國前駐阿爾及利亞大使、前駐突尼斯兼巴勒斯坦大使、前駐黎巴嫩大使、前駐埃及大使
中東位于歐、亞、非三大洲交匯處,戰略地位重要,又擁有豐富的油氣資源,歷來是大國角逐要沖。該地區民族、宗教、教派關系復雜,加上大國的插手干預,沖突不斷,熱點頻發,但在多數時間,動亂局限在局部地區,烈度可控,多數國家保持相對穩定和正常發展。這是中東局勢的常態。
2010年底爆發的中東大動亂,加上美國推行“新干涉主義”,打破了這種常態:群體性抗議浪潮一度波及幾乎所有阿拉伯國家,四國政權更迭,三場戰爭爆發,中東地區出現超常態的大動亂。
2014年,“伊斯蘭國”猖獗,攻城略地。一些學者認定:中東進入新的“大亂局”, 陷入全面危機,政治秩序崩潰,政治版圖解體,舊格局被徹底打破,主權國家體系根基動搖。中東沒有最亂,只有更亂。把局勢描繪成一團漆黑,毫無希望。這些觀點以偏概全,夸大其詞,誤導公眾,干擾決策。兩年多時間過去,事實證明上述論斷均不準確。
2016年中東局勢如何評估,2017年又將如何演變,令人關注。
一、整體局勢相對穩定,局部動亂仍難安定。
阿拉伯國家當下呈現三種狀況:一是,2012年后,多數阿拉伯國家逐步平息動亂,恢復穩定,正常發展。二是,發生政權更迭的突尼斯和埃及于2014年先后成立民選政府,基本控制局勢,正艱難地恢復經濟,改善民生。三是,處于戰亂的敘利亞、伊拉克、利比亞、也門,出現一些積極變化,局勢仍難安定。中東不可能完全穩定,但現在已經恢復到大動亂前總體穩定,局部動亂,烈度可控的常態。
二、“伊斯蘭國”由盛轉衰,失敗已成定局。
“伊斯蘭國”利用敘利亞內戰和伊拉克動亂,發展力量,攻城略地,強勢崛起。美及幾個地區大國出于推翻巴沙爾政權的短視考量,予以縱容,甚至支持。由于“伊斯蘭國”的反人類暴行威脅了美及地區大國的利益,特別是俄羅斯于2015年出兵空襲“伊斯蘭國”并取得明顯成效后,美及地區大國改變態度,加大打擊“伊斯蘭國”的力度。伊拉克政府軍從“伊斯蘭國”手中奪回費盧杰、拉馬迪和提克里特等重鎮后,于2016年10月對“伊斯蘭國”在伊拉克的最后據點摩蘇爾發起總攻。參戰的有政府軍、庫爾德人武裝、什葉派和遜尼派民兵,共約3萬人。困守摩蘇爾的“伊斯蘭國”武裝約8000人。政府軍已收復東城區,正向西城區推進,取勝只是時間問題。在敘利亞,政府軍于2016年12月收復北部重鎮阿勒頗,從而控制了全部五大城市。“伊斯蘭國”勢力被壓縮在拉卡地區。據估計,“伊斯蘭國”在敘、伊控制的地盤喪失80%以上,人力、財力銳減。這個反動落后的“哈里發國”失敗已成定局。這不僅對敘和伊走向穩定意義重大,對整個中東,乃至世界的反恐斗爭都會產生利好影響。這股勢力仍在頑抗,還可能流竄到中東其它國家、歐洲和非洲。只要存在滋生恐怖主義的土壤,就難以徹底根除恐怖主義。反恐斗爭長期化。
三、處于戰亂的四國出現一些積極變化,但仍難以穩定。
(一)敘利亞政府軍收復了阿勒頗,重新掌握戰場主動,巴沙爾總統站穩腳跟。在俄羅斯、伊朗、土耳其三國調停下,政府軍與反對派武裝實現停火,并重啟政治談判。談判先在哈薩克斯坦進行,2月23日轉至日內瓦由聯合國秘書長敘利亞問題特使德米斯圖拉主持,談判未取得突破,連雙方代表直接對話都未能實現。3月3日,特使宣布雙方就下一輪會談的議題達成一致,即組建民族團結政府、修訂憲法、舉行大選、反恐。3月25日將舉行第5輪談判。和談雖然繼續,但要取得突破恐非易事。
敘利亞除政府軍外,還有 “伊斯蘭國”武裝,庫爾德人武裝,反對派武裝、土耳其部隊和美的特種部隊。戰場上的格局歷來是談判桌上的籌碼。戰場上得不到的,也不可能通過談判得到。
政府軍得到俄羅斯、伊朗、黎巴嫩真主黨支持。反對派武裝成分復雜,包括恐怖勢力“征服陣線”,得到美國、沙特、土耳其支持。庫爾德人武裝得到美、俄支持,又被土視為土庫爾德工人黨的分支,予以打擊。俄、美、伊、土間達不成妥協,敘危機難以真正解決。
(二)擊斃卡扎菲已5年,利比亞仍然是軍閥割據。4個政府并存:位于東部城市圖卜魯格,由國民代表大會支持的東部政府;位于首都的黎波里,由宗教勢力支持的救國政府和聯合國主導下成立的民族團結政府,以及位于德爾納的“伊斯蘭國”“政府”。民族團結政府雖得到國際社會承認,但缺乏民意支持,力量虛弱,不具備執政基礎。民眾生活艱難,人身和財產安全得不到保障,整個國家陷入無政府狀態。當年,以人道救援的名義,積極推翻卡扎菲政權的美歐大國,對當下陷入嚴重人道危機的利比亞,卻無所作為。
(三)也門內戰已造成8000多人死亡。胡塞勢力控制薩那,得到伊朗支持;哈迪政府偏安南方,得到沙特支持。沙特軍事介入成效不大。同時,“伊斯蘭國”和基地組織乘機發展。當下,胡塞勢力和哈迪勢力均有政治和解的意愿,沙特也無意繼續打下去。在聯合國代表主持下,雙方舉行和平談判,但訴求差異巨大,實現和解尚須進行艱苦的討價還價。
(四)伊拉克擁有合法政府和軍隊,但庫爾德人在北部高度自治,遜尼派勢力也不聽命于什葉派勢力控制的政府。各派能聯手發動摩蘇爾收復戰,令人鼓舞,但戰后參戰各方是否會為爭奪對第二大城市的控制和管理權發生沖突,令人擔憂。
四、俄、美在中東博弈,俄頻頻得分,美麻煩增多。
2011年,美國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全球戰略重心東移。同年,阿拉伯世界爆發大動蕩。奧巴馬推行“新干涉主義”,造成利比亞和敘利亞亂局,為“伊斯蘭國”勢力崛起提供了機遇。隨后,奧巴馬政府調整中東政策,實行收縮。主要思路是:(一)放緩推行“新干涉主義”,避亂求穩;(二)減少軍事介入;(三)利用矛盾,玩弄平衡,使用“巧實力”,讓對立勢力相互牽制。根據新思路,美國與伊朗就核問題達成協議;推動巴勒斯坦與以色列和平談判,但因以色列的頑固態度而失敗;拒絕直接軍事干預敘利亞;對“伊斯蘭國”放縱,企圖讓“伊斯蘭國”與敘政府惡斗,兩敗俱傷;在伊朗和沙特間玩弄平衡,既使之相互牽制,又不讓沖突失控;對俄羅斯軍事介入敘危機無可奈何又不甘心,與俄博弈加劇。美對中東投入減少,影響力下降,但又離不開、放不下,仍要保持主導地位。奧巴馬的中東政策未取得預期效果,反而與傳統盟國沙特、土耳其、埃及、以色列關系緊張。
俄羅斯強勢重返中東。2015年9月30日俄出兵空襲敘利亞境內的恐怖勢力,戰績顯著,遠強于美主導的反恐聯盟。俄軍的介入打擊了“伊斯蘭國”的囂張氣焰,削弱了反對派武裝力量,增強了敘政府軍的戰斗力,政府軍得以轉守為攻,不斷收復失地。敘國內力量對比發生變化。美被迫改變態度,由拒絕與俄合作反恐,到與俄聯手推動敘危機政治解決進程的啟動,但因俄、美戰略目標不同,分歧嚴重,政治解決進程舉步維艱。
俄與埃及、沙特的關系明顯發展。土耳其在未遂政變后,與美交惡,主動改善與俄的關系。俄不計前嫌,熱情回應。2016年12月20 日,俄、伊、土三國外長在莫斯科達成“莫斯科聲明”,表示,三國愿協助敘政府和反對派起草和解協議,并充當擔保人。顯然,俄在敘問題上話語權增加。
近幾年來,俄一直謀求重返中東,出兵敘利亞是俄重返的靚麗一招。俄在中東頻頻得分,美在中東的麻煩增多。然而。俄經濟困難,國力有限,對中東不可能超出國力地投入,雖然在中東影響有所恢復,但不可能替代美的主導地位。
五、特朗普如何調整中東政策令人關注。
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尚在調整和制定之中,其中東政策也不明朗。從現有資料看,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強調反恐,甚至表示要聯手俄羅斯共同反恐。美于3月9日向敘增派400名海軍陸戰隊,加上已經在敘的特種部隊,在敘美軍達到900人。此前,美、俄、土三國軍事高官在土會談,協調三方在敘軍事行動。二是更加偏袒以色列,不再堅持以“兩國方案”解決巴以矛盾,對以擴建定居點態度曖昧,甚至揚言要將美駐以使館牽往耶路撒冷。這已引起巴方和阿拉伯國家的批評和不滿。三是對伊朗更加嚴厲。競選時,特朗普嚴厲批評伊朗核協議,但這是一份國際協議并得到聯合國認可,美不可能單方面予以廢除,也難以獨自退出。特執政后加強了對伊朗的制裁,雙方在霍爾木茲海峽軍事對峙,兩國關系更趨緊張。四是改善了與沙特的關系。五是批評過去美實行“政權更迭”政策得不償失。這是否意味著特在中東無意制造新的戰亂?
有學者認為中東是特朗普外交的當務之急;也有學者認為,特將進一步從中東脫身。筆者認為,特不會改變美戰略重心東移亞太的決定,美可能加大反恐力度,但無意,也無力增加對中東的投入,同時,美在中東仍有許多利益,離不開,放不下,還要維持其主導作用。
六、地區大國力量消長,博弈繼續。
(一)伊朗遭受美更多打壓。伊朗在敘利亞、伊拉克、也門、黎巴嫩以及打擊“伊斯蘭國”等地區熱點問題上均在發揮作用,具有一定的話語權。但伊核協議簽署后,美并未及時解除對伊制裁,美參、眾兩院還于2016年11月作出決定,將《對伊朗制裁法案》延長10年,美、伊關系未實質改善。伊朗經濟有所恢復,但沒有像一些人預計的那樣“爆炸式”地發展。以沙特為首的遜尼派國家,對伊朗疑慮很深。沙、伊間博弈持續。特朗普對伊朗態度更加嚴厲。鑒于伊朗“什葉派”和“波斯人”的屬性,以及美國不會容忍其影響力過分擴大等因素,伊朗不可能在以“遜尼派”和“阿拉伯人”為主體的中東地區發揮主導作用。
(二)沙特困難增多。油價低迷,沙2015年財政赤字高達980億美元。沙特組建聯軍,介入也門戰事,進展不順,勞民傷財,難以為繼。對敘利亞政策極端,堅持推翻巴沙爾政權又無法實現,陷于被動。強烈反對“伊核協議”,夸大伊朗的威脅,熱衷于與伊朗對抗,引發美國不滿。美國會還通過決議承認“9.11”受害者及其家屬有權狀告沙特政府,更加引起沙特不滿。但美沙保持盟友關系仍是雙方的利益所在。特朗普上臺后,美沙關系有所改善。
(三)土耳其內外交困。土長期以來,熱衷加入歐盟。中東爆發大動亂后,土極力介入中東事務。敘內戰爆發后,土站在美國、沙特一邊,逼壓巴沙爾下臺。埃及廢黜穆爾西,土予以譴責,公開支持埃及穆兄會。“伊斯蘭國”猖獗時,土開放土敘邊界,聽任“伊斯蘭國”走私石油,人員和物質自由進出。俄羅斯軍隊空襲“伊斯蘭國”后,土還擊落一架俄軍機,與俄交惡。土政府與土庫爾德人工人黨矛盾激化,土不斷襲擊位于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庫工黨基地,庫工黨則在土境內頻頻發動恐怖襲擊。土的行為引起地區許多國家的不滿,土在地區的影響明顯下降。
2016年7月15至16日,土發生未遂政變。土政府進行嚴厲鎮壓和廣泛清洗,引發美、歐批評。土指認旅美土宗教領袖居倫策劃了政變,要求美引渡,美未于理睬,引起土強烈不滿。土與美、歐關系趨緊。與此同時,土對擊落俄戰機表示道歉,主動改善與俄關系。土調整對敘政策,在安排敘反對派武裝人員撤離阿勒頗和推動敘政府與反對派停火和和談方面,與俄羅斯和伊朗聯手協調。
庫爾德人三分之二居住在土耳其,庫爾德人的獨立傾向是土心腹大患。土不顧伊拉克和敘利亞政府的反對,公然出兵伊、敘,以擴大在庫爾德問題上的發言權。
當下,土正在為實現總統制組織全民公投。歐洲輿論擔心土總統制會導致專制獨裁,持批評態度。
有人認為,土耳其政局勢醞釀著大的變動。
(四)埃及艱難復興。塞西在軍方的支持下,基本穩定局勢。當務之急是發展經濟,改善民生,鞏固政權,恢復在地區的影響力。世界經濟不景氣影響埃運河收入和僑匯收入;恐怖襲擊不時發生,嚴重地打擊了旅游業;加上埃經濟政策調整遠不到位,吸收外資不暢,經濟復興步履艱難。對地區事務的影響力,緩慢恢復。
(五)以色列處境孤立。伊朗核協議簽署,美、伊關系松動;美戰略重心向亞太轉移,在中東實行收縮;美、以關系出現不協調,以對自身的安全日益不踏實,從而對巴勒斯坦態度趨向強硬。另一方面,阿拉伯大國埃及、沙特、敘利亞、伊拉克自顧不暇,對巴支持減少,又使以有恃無恐。國際社會對以阻擾巴、以和談不滿,一些歐洲國家對以態度轉為嚴厲,但都無力促使以改變對巴政策。特朗普執政后,以美關系明顯升溫。
地區大國間的博弈,主要表現在沙特與伊朗關系上。如果沒有域外大國的挑唆和支持,不會釀成大的沖突。伊斯蘭什葉派與遜尼派間的教派矛盾,明顯地被地區大國在地緣斗爭中利用和放大。
七、巴勒斯坦問題被邊緣化。
法塔赫與哈馬斯分歧嚴重,無法團結對以。阿拉伯世界對巴支持力度減弱。特朗普政府更加親以。以色列態度更趨強硬。以、巴力量對比越來越對巴不利。巴、以和談難以啟動,即使啟動也難以突破,巴勒斯坦問題實際上已被邊緣化。在這種態勢下,巴激進勢力可能再次轉向暴力,但因力量對比懸殊,暴力沖突難有成效,也不會失控。
八、庫爾德人力量壯大,獨立傾向增強,建國恐非易事。
伊拉克庫爾德人已經高度自治,2016年初提出要舉行“獨立公投”,遭到有關各方反對。敘利亞庫爾德人力量增強,2016年3月提出在敘北部庫爾德人地區建立聯邦自治區,立即遭到敘政府、土耳其和美國的反對。庫爾德人趕緊聲明,他們要成立的是“聯盟”而不是“聯邦”;要的是“自治”,而不是“獨立”。土耳其庫爾德人與政府的矛盾加劇,土政府十分警惕庫爾德人的獨立傾向。庫爾德人分別居住在土耳其、伊朗、敘利亞、伊拉克等國,歷史上從未建國。庫爾德人獨立建國,不僅危及有關四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還會沖擊地區地緣格局,庫爾德人內部意見并不統一,國際社會也不支持。庫爾德人獨立建國恐非易事。
結論
王毅外長3月8日指出:當前中東再次處于關鍵十字路口,既存在動蕩加劇的風險,也蘊育著迎來和平的希望。影響中東局勢的因素很多,既有內因,也有外因。進入新世紀后,小布什政府發動了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奧巴馬政府挑起了利比亞戰爭和敘利亞戰爭,美是制造中東動亂的主要外因。特朗普政府如何確定中東政策,令人關注。近幾年,俄羅斯重返中東,美俄博弈,成為影響中東局勢的又一重要因素。2017年中東幾大熱點可能會有所降溫,但不可能實現和平;動蕩還將繼續,加劇的可能性存在,但并不太大。中東確實處于關鍵十字路口。